陈年喜笔下的伤亡
《我的朋友周大明》
挨到十月,大明终于撒手走了。那天我从矿上下来,从床上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婴儿。我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在盖上棺材之后依然不散,似乎是透过了厚厚木板渗漏了出来。
我闻到她身体里淡淡的苦杏仁香,像一般细柔的轻风,在粗粝的朔风里飘荡、逸散。那样不易捕捉。又分明无限浓烈。它与多年前大明身上的苦杏仁味纠缠、重合在一起,一直飘荡到八年后的绥阳郊外这个细雨霏霏的*昏。
《那一年,在秦岭黑山》
在栈道的某处,一处长着一从高大杜鹃树的崖下,赵大头也成了碎片。那天,他负责押车,那是最后一辆车,拉着最后一躺矿石。
(进入坑口三百米,向东,有一条岔道,里面有一筒子矿石,如果运到山下,能值一百万。
只是,如今大约早没了下山的路。)
《那场旷日持久的矿事》
那天,所有的人都下了洞,把阿全七手八脚地弄上了地面。断了一截的钎杆从阿全的左肋骨进去,从后背出来,一端带着一颗钻头,马蹄形,已经被磨得有些秃钝。
那钎杆被岩石长时间打磨,光滑圆润,带着亮光,被阿全结实的肌肉紧紧裹住了,竟没有多少血流出来。医院的路上,它像一根从阿全身体里长出来的甘蔗。
走出洞口,我看见老覃的爱人在厨房外边劈柴,斧头高高扬起来,级急急落下去,柴火断裂,没有一点儿声音,像极了无声电影。(写作者左耳失聪)
(至今,那满满当当的一洞矿石还在。)
《手术》
我突然无限感慨,他们或许是经过我的爆破而间天日的某块矿石,被运送到大西洋彼岸,变成医疗用品,再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不会说话,但我们早已认识。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对一个开采者的“报偿”。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轮回!
《割漆的人》
到放学时,我看见卫生院的墙根儿,躺着小伍,地上是一片编织袋,那时候编织袋还很少,因而显得又白又薄,很新奇,很扎眼。他的身子直直的,正好是接起来的两张编织袋的长度。小伍不是睡着了,是死了。漆*,没救。
《葫芦记》
林奶奶接过瓢,两只手有些端不动,喝一口,连说:“好甜、好甜!”趁儿子转身,咕咚,把开水一下灌进了喉咙。
《年的老腔》
突然,轰的一声,出事了!
一块石头落下来,一张芦苇似的盖住了抡锤的人。石头一米后,丈余见方,人不见影了,只见血沿着下坡的方向流下来。
领头的一声吼:“快抬石头!”众人一哄而上,可怎么也撼不动。一包炸药炸开了巨席一样的石头,人破布一样被扯了出来。
听说他从矿山回去后大病一场,后来也没有成家,再后来,住进了华山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表弟余海》
正月十七,余海走了。
他的灵牌偏左的地方歪歪扭扭竖写着一行字:余海,卒年四十一岁。
余海的病是矽肺病(硅肺病),这是个死症,什么时间离开都是正常不过的事。这是十几年矿山作业生涯的结果。当年一同打工的伙伴好几个都这样提前走了,他挣扎着活到今天,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人。
《吃相凶猛的人》
朝子在外面出事了,矿洞天板落下来一大片,人被压扁了。
《在苦盏》
一个人从车斗里被抬出来,身子软的像面条,安全帽还紧紧戴在头上,大概是帽带系得紧,估计是被炮烟熏了。一辆白色皮卡接上他们,急急向山下奔去。车后面一股尘土扬起来,像一阵烟,很快又被风吹干净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马见静静躺在炸药库外面转角的巷道上,身上铺盖着一层石块,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石头压在了背部。天板垮塌了!
张亮看见那双精美绝伦的手,一只紧紧抓着一包炸药,一只被石头压着,仅露出手腕之后的部分,一股殷红流出来,混合着巷道里的水曲曲弯弯。张亮知道,这双经历过无数炸药、推挡锅长长生活的手,这双曾和他并肩征战的手,再也无法合作了。
《用平板电脑写诗的人》
一个绝冷的早晨,快下班时,一块砖头从十楼上落下来,搬走了陈族余下的青春。
对于这台设备而言,无疑也将是最后一次被点开。
《一路有你》
当天在井下运输大件,就是采煤机上的一个大设备,至少有三吨重,用车子在轨道上运送。三个人,两人在左右,一人在后边,再过岔道时,道没有扳好,落空的轮子脱落轨,车子突然翻到,重物一下压在左边人的身上,当时身子就被砸扁了。
《小城里的文人们》
半年后,赵大成回来了。小莉去风陵渡接的赵大成,赵大成变成了一捆白布卷。
两年前,老李在一场酒后车祸中走了。
火纸厂最顺当的时候,安安出了事。那一天夜里,他去添竹子,被捣坏了脚。火纸的主要原料是竹子,竹子要捣成浆,才能捞纸。填料的人睡着了,机器咣咣空响,安安去填料的时候滑了一跤,脚被机器当竹子对待了。在医院一住三个月,最后瘸了。
《一个人的炸药史》
路打通的第二年,表叔死了。病死的,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大伙给他穿衣服时,发现他满身青一块紫一块,体无完肤。这大概是一种过敏造成的,表叔死前吃了无数种药物。
《不曾远游的母亲》
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她为你打开生命和前程,你揭开她身后沉默的*土。
《父亲这辈子》
年6月26日,父亲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摇摆如风中草稗的一生。前一天,弟弟为他最后一次理了发。发白如雪纷落,掩盖了此后我所有的星辰。
《陪读的日子》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承接命运的方式,或许他会用自己的力量给这个无限世界一个不一样的解答。
《南地十年》
南地十年,我解决了至少二十人十年的吃饭问题,而从今以后,自己的饭碗却碎了一地。
《野猪凶猛》
下雨的时候,人们喜欢聚在一起,看电视,看山外的热闹。有时候会谈起收成,谈起山上的天麻和种植的药材,谈到该死的野猪,各种防猪的新方法。谈到最后,又发现像什么也没谈一样,全是废话。
废话也是好东西,比很多实物实用,支撑着春夏秋冬走马灯一样走过。
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本身就是一段一段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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