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一下，又一下。每呼吸一下，李连法的胸口就痉挛似的抖动一下。上下颤动的胸膛，让人想起搁浅在沙滩上的鱼，随时等待命运的刁难。
又是一个凌晨四点，又是一个无眠之夜。窗外照例陷入一片无声的漆黑中，世界静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真的摆脱不了这个‘魔咒’了么？”李连法产生了一种绝望的哀痛，一直痛到骨髓里。
李连法艰难地呼吸着
在台州温岭的“石板之乡”新河镇，像李连法这样受了“魔咒”的人还有很多。痛苦之源，是因为一颗“石头肺”：上世纪70-90年代，当地青壮年选择到附近矿场加工石料、制成石板，由于作业环境粉尘浓度高、保护手段弱，在长期吸入大量细微粉尘后，肺部组织发生病变——多年后，大家才知道这种病的名称：尘肺病。
疾病和贫困是一对天生的孪生体，特别是像尘肺病这种不可逆疾病，常使病人因病致贫、因病返贫。这个月，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0部门联合制定《尘肺病防治攻坚行动方案》（以下简称《行动方案》），多项举措剑指尘肺病诊断难、保障难、落实难等突出问题，并提出到年底，尘肺病防治目标要与脱贫攻坚任务同步完成。
《行动方案》成为了李连法们的救命稻草。这一次，长久萦绕在新河镇上空的“魔咒”，能被解除吗？
“要么转院，要么等死”
阳光从硐口洒下来，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风从硐腔中穿过，发出一声声绵长的回响。硐内水池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鱼儿嬉戏的姿态。置身其中，宛如仙境。
这里是新河镇乃至温岭全市的招牌景区——长屿硐天。多个硐体全部由人力一钎一锤开凿出来。“虽由人作，宛若天成”八个字，在外界看来是对奇迹的总结，而在当地人心中，却是一段苦涩的过往。
网络图片
如果记忆有颜色，李连法和章友法的记忆一定都是灰白色的。两人的父亲是矿上的工友，加上李家和章家只一街之隔，李连法和章友法打小就相识。年3月，章友法加入温岭市长屿社矿后，又与李连法成了工友。两人就这样在命运的海洋里随波逐流。
开矿向来都是起早摸黑，早上出门看不见石头路，晚上回来也看不清石头路。一千多平米的硐内，没有口罩，没有通风口，更不要说什么鼓风装置。一百多名采石工手持铁锤，有力地敲击着石头，伴随着刺耳的噪音，粉尘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这样的环境中，一天起码要待上10多个小时。李连法在这里待了整整14年，而章友法除去当兵的5年，在矿上也待了10年有余。
70年代的采矿作业是来钱的活。一个月能挣40元，后来一个月50元，一年就有元。而当时种田挣工分的人，一年也就近百元收入。所以采石虽辛苦，但石工人数有增无减。
也不是没有过担心。那时尽管还没有“尘肺病”这一说法，但“干采石工作活不过四五十岁”的恐惧已在当地弥漫。年，工友们将这一问题反映给新河镇*府。当年，在镇*府的组织下，名工人一起做了职业病鉴定。经鉴定，有人患有不同程度的矽肺职业病，其中三+期14人，三期人，二期32人，一期38人，0+期34人。其中就有一期的章友法。
骨瘦如柴的尘肺病人
李连法没参与这次职业病鉴定。他原本以为，30岁就改行经营豆腐生意的自己早已跟矿没了联系。可到了年，也就是自己55岁这一年，“魔咒”还是降临了。
“发病”源于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吃杨梅。才吃了一颗，李连法就突然感觉“气管被掐扁了一样”。等缓过来的时候，医院的病床上了。医院初步检查，诊断为是肺炎。可治疗一周后，病情并没有实质性好转。医生甚至直接对李连法说“要么转院，要么等死”。在转医院后，李连法在那度过了漫长的半年，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
年9月30日，李连法在台州市预防医学门诊部确诊为职业性尘肺病三期。他和章友法的命运，因为同一种病，再次走上了既定的轨迹。
同一种病，不同的待遇
李连法的肺已经千疮百孔了。那个曾经能举着六斤重的铁锤干一天活都不带歇的小伙子如今垂垂老矣、骨瘦如柴。清醒的时候，他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缓缓挪动身体，然后佝偻着腰拿出五颜六色的药。而只要一躺下，他就容易憋气，身上的骨头又会硌得自己生疼。也因此，他已好几年没有好好躺下睡一场安稳觉了。
李连法的一堆药
他曾想过一了百了，但看着还在上初中的孙子，实在狠不下心来。被病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李连法说，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熬到孙子长大成人。
71岁的章友法却有着更远大的“志向”——和兄弟们一起走出困境。他家的柜子里，包括李连法在内的多位尘肺病兄弟们的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复印件被整齐地归为三摞，为了防尘，上面特意被盖上了一层塑料板。
职业病诊断证明书
“这里面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章友法翻看着这摞复印件喃喃自语：“活下来的，大多都是命硬一点的‘老骨头’了。”
这些“老骨头”也有着不同的待遇。据了解，在温岭，此前主要有四种责任制矿——市矿、社矿、村矿和个体矿。其中，市矿的工人签订了劳动合同，补助标准也最高。他们在温岭市相关部门的统一组织下进行了工伤鉴定（按照《工伤保险条例》规定，劳动者“患职业病的”应当认定为工伤。工伤认定的职业病必须是《职业病目录》中公布的我国法定职业病，职工须有此类职业接触史，且经卫生机构诊断，确定为职业病的方可认定工伤）。拥有这一纸鉴定的员工，不仅能全额报销医药费，每个月还享有退休金和护理费。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用人单位应当保障职业病病人依法享有国家规定的职业病待遇。但进行工伤鉴定，必须有单位认领。社矿的工人由于当时未签订劳动合同，无法进行工伤鉴定，像章友法这样的，只能根据尘肺鉴定等级，一年从镇里领取—元不等的补助。而李连法由于属于社矿基建队员工，全年补助更低，仅在元左右。
待遇最差的要数村矿和个体矿的工人。由于年代久远，很多矿厂关门后，已无法找到责任单位并得到相应的尘肺病补贴，目前这个群体深陷维权艰难的困境中。
“尘肺病具有不可逆性，无法真正根治，只能用药物和治疗缓解状况。”医院呼吸科副主任医师蔡高翔告诉记者，在他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几名能够出具工伤鉴定的尘肺病患者，“这些病人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营养上去了，抵抗力好一些，身体状况也普遍较好。”当然，蔡高翔接触得更多的，还是“愈尘肺愈贫穷”的病人。面对这样的病患，他自己也深感无奈。
尘肺病人破旧的家
迎来真正的*策曙光
在浙江，像李连法、章友法这样的尘肺病患者不在少数。最新数据显示，近十年，浙江累计报告新发职业病例，其中发病数最多的便是尘肺病，约占75%，相当于每四例职业病中就有三例是尘肺病。
对于这个群体来说，真正的曙光出现在火热的夏天。这个月，国家卫健委等10部委联合制定并发布《行动方案》。在业内人士看来，这是中央*府第一次站在国家战略和国家行动的高度，布局和安排尘肺病的救治和预防问题。
记者注意到，《行动方案》明确到年底尘肺病防治目标与脱贫攻坚任务同步完成。这也意味着防治尘肺病与脱贫工作结合成为下一步工作的重中之重。此外还提出了尘肺病患者救治救助、粉尘危害专项治理、职业健康监管执法工作等五大重点任务。
《行动方案》表明，对于已诊断为职业性尘肺病、但没有参加工伤保险且相关用人单位已不存在等特殊情况，以及因缺少职业病诊断所需资料、仅诊断为尘肺病的患者，将符合条件的纳入救助范围，统筹基本医保、大病保险、医疗救助三项制度，做好资助参保工作，实施综合医疗保障，梯次减轻患者负担；对基本生活有困难的，全面落实生活帮扶措施。
此外，按照要求，各地还将加强对于尘肺病的主动监测，对所有诊断为尘肺病的患者建立档案，实现一人一档。对已报告尘肺病患者进行随访和回顾性调查，掌握其健康状况。
“这是非常具有积极意义的。《行动方案》中多项工作部署都以年作为最后的冲刺节点，这是在此前文件中从未被提及的。”大爱清尘公益组织已经
